湖南小城里的宝藏,传女不传男

当年李冰冰和全智贤唯一合作的电影上映时,被人们称为够大胆。

《雪花秘扇》中两个大美女分饰两角,演的是两个时代中国女性之间,温润软语的情谊。

有人说这是太大胆的“女同”电影,

只因为那个被删掉的,发生在十九世纪初,中国湖南两个女性之间,最不值得一提的亲吻。

当年电影评分不高,也因浅显,没有引起太大水花。

但将湖南江永女书,带到了人们面前。

导演冯都是看了这部电影的同名小说,

才启发了她,要拍摄一部只讲女性和女书的纪录片。

——《密语者》。

当然,没有吻戏,更没有女同倾向,只讲一种文字。

一种被女性创造,加了密的文字——女书。

它起源于湖南江永县,是全世界唯一“传女不传男”的文字。

旧社会女性被禁锢的身体和灵魂,

在这种加密文字里,以一种极其美的姿态,传达着生活的苦痛。

一如小说里,上世纪30年代,两个从小结拜的姐妹,一路陪伴彼此走过结婚、丧夫,历经战争的故事。

她们用女书,以诗为词,缓缓吟唱。

女孩子们之间,互诉衷肠,互相鼓励,互相给予活下去的力量。

8月31日。

冯都耗时3年拍摄的片子,终于全国公映。

《密语者》作为国内首部女书纪录片,

去年入围了奥斯卡短名单,还被BBC、英国卫报等海外媒体报道。

英国电影协会称其为“今年最美、最具有变革意义的纪录片之一。”

它将世界的目光,带回了湖南的那个山村。

冬天,湘南万物沉寂萧瑟,极冷的色调里,山不高,阴沉沉,田里枯草黄一片,光秃秃的。

女人们在河边洗衣服,也聊着些什么。

随后,平淡而详实地讲述着,三位女性因女书而被交织的命运里,蕴藏着的时代挣扎与变革的力量。

今天我们想推荐这部纪录片,十分十分推荐。

不是因为它获得了多少瞩目,不是因为女书开始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而被推上商业的战场。

而是因为,回归女性本身。

一个江永年轻的女书非遗传承人胡欣,一个是年迈的最后一位女书自然传人何艳新,以及,一个生活在上海,却因为爱上女书文化实现自洽的现代女性思慕。

三个女生,在这个时代,重拾女书的灵魂,传递着它的精神内核。

就像导演说的:“将女书作为起点,去诉说当代女性在职场、家庭与生活中面临的性别角色困境,而形成改变的力量。”

是的,直面女性困境,才是真正的“大胆”。

01

江永女书,

女性一生的苦情书。

村里流传着一个个女人的秘密。

几百年来,裹小脚,足不出户,为一个原本陌生的家,燃烧一生。

为了给彼此活下去的希望,江永女性们,自创女书。

它的被发现,带着偶然。

20世纪60年代。

一位妇女被火车压断腿,求助警察,但她说的不是瑶语,也不是湘语,没人懂。

情急之下,她写了字。这字也从没人见过,妇女甚至一度被怀疑是特务。

直到1982年,有学者来到湖南发现这种神秘文字。

当地妇女口口相传,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女书。

无数文学作品,大都有相似的影子。

现实面前,先有残酷表达,而后,才是氤氲出的苦痛文学。

那个时候的女孩子们,大多早早嫁为人妻,承担着封建社会赋予女性的一切规训。

相夫教子,逆来顺受,没有自我,没有灵魂空间,就像那被紧紧缠住的、扭曲的脚掌。

那个时候的女孩子们,在同为女性之间,努力寻找着共鸣和一种心灵寄托。

她们保留着女性的善良和温和,写诗唱歌,把一种外人看不懂的文字,写在了毛边纸、折扇、手帕上。

密密麻麻,字字泣歌。纤细似柳条,灵动飘逸,很秀气,又被称为“蚂蚁字”。

女孩子们传递女书的方式,心酸又神圣。

把女书放在娘娘庙的神龛。如果有女孩想学,就去娘娘庙许愿烧香,然后虔诚地取下一份女书。

学完后,又悄悄地放回,给下一个。

在神明的见证下,男人的眼皮子下,她们完成了知识的共享和情绪的表达。

其实女书的发展,和湖南江永当地风俗也有关。

同年出生的好姐妹会结拜,称为“老同”(男性结拜兄弟,叫“老庚”)。

一经结拜,姊妹间便会频繁往来,用女书写信、互致问候。

每一位女书传人去世后,她的女书作品会焚烧和陪葬。

可以理解为日记本,也可以当作自传,但苦情,始终是她们这一生的写照。

后来,这种被视为哀怨的苦情文学,慢慢地随着时代,在消逝。

湖南江永县,位于湘南边陲、地处都庞岭与萌渚岭之间。

溪河蜿蜒,山岭纵横,是三省交界的文化边区。

偏僻,但不乏富庶。

这几年,这个因女书被世界关注的小县城,吸引了不少文化学者到访,热闹,成为女书博物馆里的某一种现场。

胡欣,还是有些迷茫,和孤寂的。

作为村子里最年轻的女书传承人,她有时会坐在门口接待处,一个人发呆,叹这缘分,难觅。

家中四个女孩,在村子里,这家会因女孩多,被看弱。

女书里唱:红鸡公尾飘飘/三岁姑娘会唱歌/不是爹娘教会我/是我自己自聪明

胡欣一边写女书,一边给自己力量,“被人看不起不要紧,我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

胡欣的好姐妹,是一位老太太,何艳新。

片中最让我感动的一幕,胡欣来到北京,和一个好友在商场露台聊爱情、烦恼。

然后将何艳新教给她的新女书,唱给身边的小姐妹。

“上位手巾尺五长/来啊……”哽咽,眼含热泪。

“一唱,就想起她”,为这个女性的一生,哽咽。

胡欣在面对老太太时,从来都是何艳新、何艳新的喊着,像闺蜜那样。

“九几年死了丈夫,自己将几个孩子养大,辛苦半生,终于到了最好过的时候,可也走到了人生的末端”

她感慨着、心疼着,也开始悲恸。这大概就是女性之间,独有的共情。

夕阳要落山了,年纪大了,她就是要……胡欣不忍想。

何艳新,村子里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女书自然传人。

作为胡欣的老师,关于曾经的女书,很多都是她一一道来。

从外婆辈开始,何艳新就开始接触女书,小姑娘虽不懂这种奇怪的文字,也跟着写。

看着姐妹家人,伤心着,边写边流泪。

写烦恼,写期望,写思想,就是很少写夫妻关系。

何艳新给胡欣解释道:“那时候没有什么夫妻关系,就是听男人话,男人不理你,是活不下去的。”

“解放前,有些兄弟长得一样,女人端洗脚水给小郎,男人说我是大郎……那时候那女的,不敢抬头,很少抬头看男人,过门之后端屎端尿也得做,所以,有气没地方出,总受苦。”

所以有了女书——

“十八岁女三岁郎,夜间洗脚抱上床,睡到半夜要吃奶,我是夫妻不是娘”

婚车穿过小巷,灰砖白瓦,漫天彩带下,男人开心的,迎娶女人回家。

02

现代“女书”,

困在新的命运里。

哪怕女书被世人看见,胡欣迷茫的未来,依旧不知道在哪。

她写得一手飘逸俊秀的女书文字,有时在博物馆,有时在北京上海澳门的文化展览现场。

男人们看不懂。就像纪录片下有些评论说的,这片中的恐怖元素,依旧来自某些自上而下的男凝视角。

胡欣端庄优雅,写起字来,更是自带一种侠士风骨。

偏偏一群男人走了进来,嬉皮笑脸:美女书法家。

随后和胡欣开玩笑:可不可以交个朋友?胡欣尴尬地笑了笑…男人七八岁的儿子凑了过来,继续半不耐烦半开玩笑:一边去!爸爸在交朋友呢。

还有一次,是在澳门的文化交流展上。

一个男人走过来说教,说她不懂营销展示,只知道写。下一个男人走过来,问,为什么这么大的纸,写那么小的字。再下一个“皇上”路过,看了看,离去。

胡欣哭笑不得。

男性为主导的会议上,大谈特谈的是女书商业一定要做起来,要不女书很难走下去。要搞商业联名,搞跨界,要做大做强,发掘它的商业价值。

和KFC做联名。一家专业祛斑的广告招牌上,有了女书文。首款女书主题手机,有了发布会。

女书甚至出现在了男性服装上,男设计师说,这是在表达一种女性对于男性的关爱。

片中出现的男人,都不懂女书。这是第一重困境。

第二重困境,来自于女性本身。

思慕一出场,光芒万丈。她是女歌唱家,站在台上,自信昂扬。

在上海生活的思慕,爱好很多,除了唱花腔、弹钢琴,还会古琴,爱读书,尤其,她很爱女书。

她遇到一个男人。相识不久,她用女书给男人写了封信。

6段,72个字,让男人7天内读懂。男人很聪明,仅仅一天就翻译了出来。

思慕以为找到了真爱。陷入热恋,甚至一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男人要带思慕回老家,在饭桌上开始叮嘱,不要什么都不做,端个盘子也好,要“懂事”。

思慕的确很体面,也是个很懂事的人,可对一个女性,即将身为这个家庭一员的她,开始有了一些不对劲。

刚吃完饭,男人端了一碗黑乎乎的药,说这是要宝宝的。

两个人在院子里,开始讨论婚后生活。

每一句对未来的规划里,在一点点抹掉思慕已有的光芒,事业要和家庭平衡,孩子、房子、未来,都属于一个家庭,一个男人。

爱好嘛,看着情况,能牺牲就牺牲,能放弃就趁早放弃。

比如,女书。

后来,这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思慕,依旧活在自己五光十色,精彩纷呈的生活里,她唱歌,爱音乐,爱女书,爱弹琴……

80岁裹小脚的何艳新,有时说着,自己没几年可活了。几十年啊,这一生,像一场梦。

她曾经不屑于在世人面前谈论女书的一切,她企图将这个只属于女孩子的秘密,永远的带走。

后来,她遇到了热情、善良、直率的胡欣。

她愿意敞开自己,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她。

她懂这个可以当自己孙女的姑娘,内心也有着太多的苦闷和不易。

这是旧时代的女书,和新时代的女书,在完成一种接力。

一种善良的、美好的,给人以力量的接力。

何艳新说,以前的女书,是只有自己知道,是诉苦的东西。

现在的女书,不是了,是公开的,还有边唱边跳的。

「现在的女书好不好,跟我们那时,没有关系了。」

03

这个时代,

到底还需不需要女书。

胡欣,有一个秘密基地。

她神神密密地说要带着大家,去往她的基地,一个让她可以放松的地方。

那是一个有书架,有茶室的工作室,胡欣常常在这里写女书,研究女书。

有时,会和姐妹们一起来这里喝茶,大家自在聊一些闺蜜话题,诉说烦恼。

某种意义上,这里是一种“空间立体女书”。

它仍然作为一种介质,让女性得以相互安慰,能够找到一丝自我存在的价值。

在打给家人的电话里,思慕面对母亲聊起的情感问题,她说,单身,随缘。

那个男人显然,已经被思慕踢出了生活。

她选择了坚持自己热爱的,以及,能够让自己发光的东西。

妈妈在电话那头,对女儿表示理解。

用她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女性本是半边天,要担起女性的半边天。

她说父亲那个时候,在矿山里养八个人,男女平等后,大家都要出去做事。

后来,她做了医生,身穿白大褂,抬头挺胸在县医院门口照相。

自豪又骄傲地道:“我不比别人差。”

在言语中,母亲带给思慕的,也是一种自立自强的女性精神。

这不也是一种未被书写的“女书”吗?

思慕和胡欣一样,都有过对于这个时代和未来,女书到底会如何的忧虑。

被热议、被看见、被商业红红火火地推着走,好像也在失去什么。

最后,思慕在心中内求。

她出女书文创,把平等、幸福写在了扇子上,她做起讲解员,在前人的女书旁边,写了一封女书回信。

跨越时空和生死的回信,用女书来做时代的交流。

思慕不希望它们冰冷地待在博物馆,尘封于久远的历史。她做起女书的“代言人”。

回到家,思慕教妈妈写女书,爸爸当助教

把女书贴在门框上,走在在街头,看到越来越多女性拿起毛笔,写女书。

胡欣跟着何艳新,回到一栋老房子。

要倒了。人去楼空。

老人追忆起当初一群女孩子在这里写女书,一起唱歌的场景。

“外婆把女书写在我手上 我教一群女孩子。”

她想起很多往事,想起很多与姐妹们一起吟诵的女书。

如此美丽又忧伤——

春天秀色峨眉月/我真提言来对你

也如此骄傲地,自我赞美——

三岁姑娘会唱歌/不是爹娘教会我/是我自己自聪明

她们彼此欣赏——

三姓四姓来结义/好树如花来共园/千里如湖来共水/万里百鸟共树啼

亦有豪情万丈——

好女赢得千人意/好马赢得万人骑/过了几多山和岭/过来几多江和水/一路行程来得远/青松树下好乘凉

胡欣给何艳新写了一封信。

带着最美好的祝福:

提笔修书写纸上/时刻挂念姨娘身/逍遥自在过日子 (过日子……

也一如,导演想在片中表达的,女性不应该生活在平静的生活里,应该生活在阳光的、透明的、快乐的……

今天,人们可以把这么美的文字表达看作是一种艺术。

但对于当初的她们来说,创造女书,从不是为艺术而生。

而是为了自我,为了生命,为了那不被看见和理解的女性。

最后,回到那个问题吧。

这个时代,当然,需要女书。

它代表曾经被压迫、压抑女性的全部精神和力量。

这种力量,照着后人,照着新时代的人们。

照着每一个在面临自我价值、社会价值和家庭价值之间的冲突里的她们。

希望女孩子们,能从深埋的角色里面走出来,

重新看看,怎样去做取舍。

如何抉择都好。

只要,过好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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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