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山，那些梦想

王明玉

向珠峰挥手、同雅江擦肩，在素有“地球第三极”之称的西藏，奔赴一场心灵之旅。

前不久，因工作机缘，我们新华社一行五人走上高原，从拉萨启程，一路西行至日喀则、阿里。这里平均海拔超4300米，高寒、遥远、人所罕至，我们完全进入一个新的世界，感受那片土地上的情感和希望。

那人，那山，那些梦想，我不时怀念，期待着重逢。

一

时钟指针缓缓摇向七点，日喀则江洛康萨社区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一间小屋亮着。我和几个居民在屋里喝茶聊天，想从他们口中了解采访对象更多元的一面。

不一会儿，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刚从宣讲点赶回来的尼玛次仁连连说着抱歉。屋外停着他的越野车，玻璃一侧贴着“志愿服务”，一侧贴着“政策宣讲”，斑驳的印字，藏满岁月痕迹。

近两小时的等待是值得的。他是我印象最深刻的采访对象之一。在他身上，我彷佛看到了两个长相一样，性格却迥异的人。

一个刚被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为困难老人送医送药，为失孤孩童捐资助学，为大山里的群众送去科学、文化、法律知识讲解……仪表盘上27万公里的数字，无声言说着尼玛次仁的奉献，他的足迹早已遍布西藏最偏远贫困的山山水水。

另一个永远觉得走得不够远，时间不够用。在尼玛次仁的自述中，他只是一名普通党员，是一个闲不住，一有时间就下乡送温暖的人。他就像一朵盛开的格桑花，向阳而生，用尽气力将这份色彩传播到雪域高原。

天不亮出发，伴夜色而归。11年弹指一挥间，多少个日夜，当太阳完全沉没，夜色从大地向天空升涨，视野中突然有亮光一闪，尼玛次仁的车穿过蜿蜒山路，来到群众身边。

“一年200多天在宣讲路上，和家人聚少离多，你后悔吗？”

“后悔啥？都是为了群众么。”他说得坚定而有力。

“一个人，一辆车，那你会孤独吗？”

这次，他欲言又止，空气也沉默了几秒，“有时也会觉得有些孤单。”

我突然意识到，高原上最深刻的静，不是空旷辽远的静，不是岁月悠长的静，而是人终究孤独，却始终怀揣希望。

不知几时，云彩裂开缝隙，新月露出半边脸来，洒在尼玛次仁斑白的两鬓上。他抹了把脸，笑容回归，灿烂淳朴，似乎他已和那段孤独又炽热的岁月达成了和解。

但扭过头的一刻，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眶里有盈盈泪光闪动……

二

从日喀则驱车约6小时，进入“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

冈仁波齐，无数人心中圣洁又神秘的存在，吸引着每一个渴望探索的心灵。

不巧的是，抵达山脚下时恰逢阴天，天空灰蒙蒙的，山体被云雾笼罩，只期盼一阵狂风吹来，消散天空的阴霾和心中的遗憾，好在须臾间窥见圣山的美丽。

等风来，是一件浪漫又无聊的事。我们坐在路口，数着从世俗遁入“空门”的游客，一个、两个、三四个……不知他们是因何来到这条长达54公里的转山路，是为了虔诚的信仰？为了身心的挑战？还是像我们一样带着采访任务，试图找寻人与自然相处的答案。

这一段胡思乱想直到远处传来阵阵蹄声才终止。

那是一支运输队，背夫指引方向，马匹载着游客，牦牛驮着货物，系在脖颈的铃铛随风作响。村民桑杰旦增也在其中，这个来自普兰县岗莎村的藏族汉子，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每次靠近补给站，他都会放慢速度询问游客，是否需要吸吸氧气，歇歇脚。“在高原，凡事都要慢慢来，这样反而走得快一些。”这是他最常说的一句话。

在岗莎村，这样朴素的辩证法已成为他们的生活法则。像桑杰旦增一样的牧民，自出生便和这山结了缘，与山同行，与山共生。我总觉得，他们已然是“大隐隐于山”的哲学家，经历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轮回。

海拔6656米的冈仁波齐就在那里，千万年不曾改变。

而今，山脚下的人们眼中的山，不再只是白雪皑皑的圣山，更是乡村振兴的“金山”。靠山吃上“旅游饭”，是大自然的恩赐，更是靠自己双手勤劳致富的动力源泉。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银山。具有哲学思辨意味的发展理念在这里深入人心。眺望远方，岗莎村村委会主任平措益西说，“给子孙后代留下更美丽的冈仁波齐峰，是我们朴素的心愿，更是一种责任和义务。”

或许是听了太多关于山民的故事，这山也把我当做他们的一份子了罢。一阵疾风吹过，冈仁波齐峰露出一角，离窥见全貌已然不远。

不知怎么我却不想再等待了，我似乎已找到寻觅已久的答案，写作绿色发展，读作生态保护。眼前的山峰似乎也活了过来，以女性的目光柔柔地注视着我们。

相看两不厌，我和这山，却无憾了。

三

山山而川，从冈仁波齐脚下向西南方向驶去。在这片蕴藏着千万年地质变化的土地上，对诗和远方的向往在扎根生长。高原小城孩子的梦想，轻轻铺展，播种着希望，静待花开。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谈论梦想太过奢侈，梦想太大，完成不了，梦想太小，被人嘲笑，从而陷入无尽的内耗。

在这里，记录下这些温暖而明亮的梦想，已足够幸运——常坐在座位上唱歌的拉桑卓玛，想成为一名歌手将民族音乐传唱到世界各地；嘎玛旺久喜欢诗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他想到长江边看看黄鹤楼是否真如诗中一般美丽；每逢周末都出门拍照的冀雪莲想当一名摄影师，未来要用影像记录下祖国的大好河山……

而我希望，他们如愿。

生命的奇特在于惊喜，就像雨后彩虹，无比动人，更弥足珍贵。

“刚来时，他仍沉浸在亲人逝去的悲伤中，常一个人坐在角落发呆。”阿里地区儿童福利院“爱心妈妈”次仁卓玛告诉记者，“斯确多吉2022年来到这里，为了让他走出悲伤，我们几个爱心爸妈带他出去玩耍、吃饭，辅导他功课，渐渐地，他在这里找到家的感觉。”

身着荧光绿11号球衣，斯确多吉指着他房间墙上内马尔的海报说，他热爱足球。

得知我平常也踢球，斯确多吉先是有些不相信，再是满脸惊喜，扯着我的衣袖一直念叨，“去操场上踢一会儿。”

只可惜当天停留时间有些短，无法和他一起在球场奔跑。

离别时刻，斯确多吉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地说，“我想走下高原，走向世界，做一个像内马尔一样厉害的足球运动员。”

我们相互留下电话号码，约定有机会再见面。

深夜里，我静静思索，如果不是克服高寒缺氧坚定地向前，我不会看到那极致绝美的风景，不会听到那流淌千年的往事，更不会亲身走进这些正在发生的温暖瞬间。

深夜里，我想象了上千种和他们重逢的可能，或是在千载悠悠的黄鹤楼，在阳光明媚的鼓浪屿，在万人空巷的音乐节……

但无论在哪，下次见面，踢一场球吧。